SUKI

风和日暖,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

鼠疫与科塔尔永恒

也许可以这样说,加缪精心设计了科塔尔这一角色。在名称的选择上,作者选用“Cottard”这一与“syndrome de Cotard(科塔尔症候群)”几乎同音的名称,似乎暗示了这一角色同这一症候群的患者有着相同的特点——坚信自己虽意识清醒,但肉体已亡;认为自己身属墓园,盼望消灭自我、了却一生。在角色的导入上,作者在《第一部》就用《局外人》中有关莫梭的流言铺垫科塔尔的形象,暗示科塔尔和莫梭的相似之处。他们都和周围的环境不相融,为他人所反感与痛恨,都最终被判刑。

1

我们往往为莫梭鸣不平,同时又厌恶着科塔尔。
为什么?
先从科塔尔谈起。
全书花了很多处笔墨来勾勒这一人物。鼠疫爆发的时候,执法机关的停摆和他人的痛苦稀释了科塔尔内心的纠结的担忧。人人都处于一种迫切地需要相互接近、却又存有戒心而彼此远离的关系中,而这是科塔尔在平日总是经历的生活。疫情带给其他民众苦难和恐怖,却给了科塔尔豁达与勇气。疫情中,特殊的社会秩序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创造了洗牌的可能性,一如他凭借走私而风声水起,抹去了自己过去的罪行。但在疫情结束之后,科塔尔面临精神崩溃。
我们都会说,科塔尔的生活和鼠疫是一体两面。他随鼠疫而苟活,随鼠疫而灭亡。他的行为与思想与他人格格不入,最终导致了这一场悲剧。

2

但究竟是一场怎样的悲剧?
黑格尔说,悲剧的实质是伦理的自我分裂与重新和解,伦理实体的分裂是悲剧冲突产生的根源。悲剧冲突是两种片面的伦理实体的交锋。
这一理论的意思是,两种对立而不能相互包容的目的与性格产生了冲突。他们虽然有为自己辩护的理由,但这一理由只能否定和破坏另一方,而没有包容另一方或与另一方共存的能力。最终必然以一方的失败或者两败俱伤告终。
恰好,科塔尔便是这样一个无论目的或是性格都与他人所不容的人,渴望通过鼠疫的重新洗牌来摆脱边缘化的社会地位。因此,无论他能否作成一位“恶人”,他首先是一个“通敌者”,与鼠疫为伍和共谋。他自然也受到了通敌者一般的待遇,他被刚从疫情中逃脱的民众残忍地殴打。科塔尔的确有同情心,也有与他人好好相处的渴望,他所以与他人所不容只不过是出于自己过往的境遇。在疫情快要消散的时候,科塔尔实际上已经接受了旧生活的回归,他只不过在祈求一个重新开始与既往不咎的可能。
这一点也不过分。
我们渐渐能看出来,之所以同情莫梭而憎恶科塔尔,只不过是我们站在不同的立场,只看得到各自立场的苦衷。莫梭死于社会性的共识与司法,这的确是无辜冤死,这是否意味着与之相对的社会共识与司法就只是杀人的凶器?鼠疫残忍地害死了无数无辜的生命,折磨着可怜的孩子,这是否意味着与鼠疫为伍的科塔尔就是冷漠、无情与自私?
不,不,绝非如此。如果你抱定这样的主意,那便只能从这两种对立里选一种,然后竭尽全力为立场而战,直到消灭另一方为止。
但你只不过是换了一本书来阅读啊!
立场的选择,就像是今天究竟读《鼠疫》还是读《局外人》一样随机,和投掷一枚一元硬币猜正面或是反面一样可笑。

3

我们或许又想,是否能通过彻底消灭科塔尔来创造一个幸福的社会?
于是我们创造了“原则”。
原则很妙,其精彩之处在于如此简单地就定义了那些社会中的科塔尔。他或许是政治立场上的异见者,或许是平权问题上的保守派,或许是经济事务上的不同“阶级”。原则让我们快刀斩乱麻地甄别出那些科塔尔们,然后把他们排挤到社会的角落,像殴打科塔尔一样殴打他们。我们还会用教育和宣传的方法告诫下一代决不可成为这样的科塔尔,绝对要捍卫我们的“原则”——似乎教育比殴打更仁慈,也更有效果。但无论如何,我们用原则裁剪社会,创立各种团体,团结一切力量来消灭科塔尔,这一消灭的过程本身就创造了无数的悲剧。
更何况,时过境迁,而科塔尔永恒。消灭科塔尔的漫漫征途,仍是没有方向,没有尽头。
加缪借塔鲁之口说:“我之前以为自己在和鼠疫斗争,后来我才知道我已经间接地支持了导致成千上万人死亡的事情,因为我赞成的那些行动和原则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他们的死亡。”这象征着作者对革命、对意识形态教条、对通过政治或司法的手段进行谋杀的看法,那就是,一个人所能做的是尽可能不要与鼠疫为伍。
症结在于,“单磁极”是不存在的,科塔尔是消灭不完的。高举原则的大旗就像是一场精神自慰,割袍断义就是自我高潮,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我们必须重新回到黑格尔这一句话上:“悲剧冲突是两种片面的伦理实体的交锋。”
试想,如果“两种”是注定无法解决的,我们能否尝试解决“片面”?一方与一方,除了相互否定破坏,又能否试着接纳与包容?
当然。
《鼠疫》全书都在告诉我们,人是可以抽象的,人与人之间的认知是可以跨越地位、财富与意识形态的,人与人之间存在共情的灵性。鼠疫的爆发突显了这一事实,人们能感受到——无论富贵与贫穷,在死亡面前皆是平等。
而人与人之间仍有一种更为根本的共同点,在于我们都是随机地被投掷到这个世界上的。一个读《局外人》的读者和读《鼠疫》的读者并不会打起来,那你和科塔尔之间又为何非要有一场战争。
如果拾起共情的话,你会多看到一些风景,科塔尔必将永恒,但悲剧可以不。

END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