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KI

风和日暖,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

田中先生

「直到今天,承蒙关照了。」

「直到今天,承蒙关照了。」

我从没使用过这句话。最初在课本里学到了它,之后在电视剧里偶有听到,我以为这句话我一直、一直不会说出口,仿佛离我还是很遥远的。

但它如今从我的嘴里脱落而出了,仿佛附着了魔力一般,有点催人泪下。脑袋发懵,嗡嗡作响,无所适从,掉泪的冲动——它莫名地出现了,不只何处而来——刺激得鼻尖酸酸痒痒。

田中先生不再教日本语了,这是她最后一节课,先生去哪里,为什么离开,我一无所知。没有联系方式,没有合照,这般地分别,这般地诀别。

可我实在和先生不是很熟。我们的学校按走班制上课,我没有跟她上过几节课。有的学生有加她,但我没有,我想开口却不知拿什么名堂开口。纠结了几分,泪滚下来了,先生也走了,我也作罢了。

在日语里,这叫「缘的切」。

さよなら。(再见)

原来这个词,当作为“永别”来使用的时候,竟是如此沉重。

我就久久地立定在教室的桌旁,先生拿着一沓书和一小筐的白板笔,穿着黑色T恤和休闲的黑色运动裤,略着了点颜色的英气的短发,走下楼梯,我目送她下楼梯,然后有些惴惴不安地坐下,第一次见到先生,是在什么时候呢?

是试听课的时候。

其时,我插班进来,听听上课的规程,田中先生坐在一场长桌的正当中,两边零星四五个学生。一进去,先生推给我一本书,又说了页码,然后便抑扬顿挫地开始朗读句子了。

「这是钢笔。」

「这是小樱的书。」

彼时我已有一些基础,因此于我来说,这实在是简单,但先生却着实用她那深邃而有穿透力的声音震撼了我。她着实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日本人,也是她这节课,让我想定了主意留在学校里学习。

学校还有许多别的老师,唯有田中先生第一眼就给了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。女性的阴柔和男性的阳刚,先生都不缺乏。那秀气的短发,染着灵动的色彩——我隐约还能想起来是橙黄色——手臂上的纹身,一条长长的创口贴和一道窄窄的伤疤,咧开嘴露出两颗微微发黄发黑的牙齿,当然还有先生身上的淡淡烟味。先生笑起来的时候像个含羞的女孩,生气的时候又威严十足。但这笑和这威严都能直击你的心底,因为你感受得到她在用心予你。

也只有这儿的学校才能敞开友好而多元的怀抱,只凭先生的才能便留下她,最终成为学校的中坚力量。没有人觉得先生不合群,均报之以敬和爱。

只是,一直以来接受着极为正确的教育的我,眼里自然是放不下这样的「小社会」。

于是,除了那节试听课,我很少选先生的课。

虽然我不选,但机缘巧合还是上了先生的几节课。她一边翻手机一边讲课的,带着我读课文,不徐不疾的语速,刚刚好能听懂,很让人舒服。我凡是有说得不对的,先生一定立刻指出来。

「そうですね」(这样呢)

「ここは「ね」が使えませよ。一般的は「が」です。」(这里不用“呢”,一般说这样啊)

我只得点头,那时心里着实是不太服气的,嘴上应承,心里想的是

「不过是感叹词的区别,也没什么要紧的。」

下课后,先生走之前跟我说,要我注意一下我的发音,更是我没有想到的。从前的老师,从来都说我发音一等一的好,我回去跟朋友说:

「那人居然说我发音不标准,我发音这么好。」

从此我打定主意再也不选先生的课。

只是很快,我就吃到亏了。去日本旅游的时候,处处碰壁。她大约纠正过我四五个毛病,我都没有改。却在和其他日本人交流的过程中一一暴露出来,不少日本朋友好心地指出来说:

「你日语很好,不过这样讲真的好怪喔。」

我才如梦初醒,这都是先生课上跟我讲过的呀。

期末考的时候,先生来给我考的口试,那次我没有准备,讲的也是云里雾里。先生说,要我跟上课的老师讲,如果发现了我语音不准的话,要老师当场给我指出来。

她还是很关切我,虽然发现我没有选她的课。

其时,我已经信服她了,并且后来也照做了。我在心里想,其实田中先生也没什么不好的,上她的课我会紧张一些,但似乎却是最能学到东西的,也是最有进长的。比起其他先生一味地夸奖人,田中先生是少见的批评过我的先生,我渐渐喜欢上了先生。

可惜因为零总的原因,我一直没排田中先生的课。我心里想的是反正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,不担心上不到她的课的。我当时打定了主意,再过一段时间,重新排一些田中老师的课。

又过了一周,有一节大家一起上的留学日语,碰巧是她来上。我插进班级里,那一群人也没什么心思学习,一整堂课都在哪里打趣说笑着。

有一个学生,九月份要去留学,还读不顺片假名。

先生皱着眉头看他,「你这样怎么行,我好担心你。」

大家哈哈大笑起来。

下课的时候,她有些惆怅地看着那群学生,跟我们说,既然父母来了,花了钱,就要好好学呀,课堂上多跟老师交流。我们学校的优势就是有日本人,对吗,不能浪费了时间啊。

留学的也比不上我这不留学的,不过却似乎很能放得开,跟先生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,也不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。

但我在旁边看,先生眉头紧皱,大约真的有些难受。

不知不觉,又过了几周,到了今天。

我走进校门的时候,先生和一个男学生在门口吞云吐雾,我冲她挥挥手,她也冲我挥挥手,问我预习了没有。

「预习了。」我说。我以为是客套话,我怎么可能有她的课。

谁知道,门打开来,走进教室的居然是她。

「真的好久不见啊。」

「好久不见啊。」

我有些尴尬的应着,是啊。一堂课平淡地开始了,先生还是那样随性的风格,从不板书,开着手机,在纸上写汉字,我一有读的不对的,她就马上纠正我

「有西no桑……」

「优洗no桑!」

我早抛下了心底的不信服,忙跟着她读一遍,她就不出声,等我继续往下读。又讲解了几个语法点,一堂课便平平淡淡地结束了。

下课的时候,先生拿来了手账,签上名,忽然说。

「我马上就要离开了,这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节课了。」

我起先有些没有听懂,只听清楚了“最后”两个字,模糊地猜出了梗概。忽然有些异样的情愫,是遗憾吗?

「别的……?」

「别的地方也许吧。」先生简略的回应着,开始收拾书和白板笔。

我便没有再问了。

她一共也没给我上五节课,我却再也上不到她的课了。

明明,我还想排几节先生的课。

我有些怅然地说,「真是遗憾呐。」

先生仿佛不信地说,「真的吗。」

她大概觉得,我一直不找她上课,是不喜欢她吧。

「直到今天,承蒙关照了。」

「你要记得注意一下发音哦。」她最后有些含混地给我讲。

「さよなら。」(再见)先生走出了教室

「さよなら。」(再见)我大声地朝楼梯间喊着,不过她也没有回头了。

先生走了,我拾掇拾掇包,也前后脚出了教室。

校门口,先生叼着一根烟,和几个男女学生在那里吞云吐雾,我有点想上去道个别,但还是没有迈得动脚步,最后,背过身离去了。

我只得在心里默默说,田中先生,祝你一切顺利。

直到今天,承蒙关照了,你的每一句话,我都有好好记在心上的。